Florian Peters! Mark x Thomas Hohler!Mark水仙,音乐剧《Rent》同人。
“你的摄像机……”
长椅上的男子抬起头。眼前是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红色围巾,棕色皮夹克拉到最顶,头发被12月街头的寒风吹得纷乱。浅蓝色眼睛透过眼镜倾慕地看向长椅上男子手中的摄像机,等到抬眼与对方对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冷不丁的开口过于唐突,“我是说……Bolex,我高中的时候在摄影杂志上见过,当时想着以后一定要买一台,不过后来又攒钱买了另外一台,总之,我是说……”
“你想试试看是吗?”长椅上的男子欣赏了一会儿眼前人的手脚乱舞,起身把摄像机递给一脸惊喜的对方。他比对面年长些,个头稍矮,也戴着眼镜,湖蓝色眼睛旁已经有了些皱纹,绿色的衬衫下摆从咖啡色格子毛衣底下钻出来,外面套着件大红短绒夹克和黑色围巾,这颇为胡乱的穿着反倒是显得他年轻了几岁,“古早型号,16毫米。这里,把手摇杆倒转到底锁住,在这里调光圈,这里调帧率,要拍的话按这个按钮——没事,我刚把拍好的胶卷拿出来,里面是空的,你可以试。”
年轻男子把摄像机举到眼前,镜头从河岸匆匆的行人到周围建筑的尖顶再到到处装扮着红红绿绿圣诞花环的街角,最后转回来,镜头正对上年长男子赞许的双眼:“喜欢摄影?你看起来是个老手。”
“我……以前乱拍过些东西。”年轻男子却像是被这句话戳了个洞,刚刚的兴奋劲儿泄了下去。他小心地捧着摄像机交还,“抱歉这么突然打扰你。”
年长男子仔细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摄像机时他触到了对方的手指,一阵凉意从指尖电上来:“今天很冷。你穿这么少扛不住。”
年轻男子紧缩起肩膀原地跳了跳,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来得匆忙,随便收拾了点东西就来了,没想到这里这么冷,我都要感受不到自己的脚了。”
“你不是这里人?顺便,我叫Mark。”
“我也叫Mark!对,我过来……散心。”
“那可真巧。一个人?”
“……是的。”年轻男子垂下眼睛。
年长男子再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他扬扬下巴,“跟我走。”
“……去哪儿?”
“暖和点的地方。”年长男子抬起头看了下天空,灰白色的云深深浅浅地压在头顶上方,像怎么也不保暖的破棉絮,让风呼呼地钻透了衣服,“我请你。天快要下雪了。”
年轻男子歪歪头,跟了上去。
风吹得更响了些,夹杂着地上的灰往行人脸上扑,橱窗玻璃隐约地嗡嗡震响。尽管家家户户都挂着鲜艳的圣诞装饰,在这晦暗的天空下也失去了色彩显得阴沉。街边商家恨不得把窗户门的每条缝都堵上,偶尔一开门泄出的圣诞金曲,不见应有的热闹,只觉得像什么很远地方传来的似的。
“现在不拍东西了吗?”年长男子问道。
“……不拍了。为了工作会拍,但我自己的东西不拍了。”
“……我明白了。”
“你大概要劝我什么贫穷算什么,追梦才重要之类的话了吧。”年轻男子强笑着掩盖自己的抵触,“我朋友——我前任——已经骂过我了。”
“不。你放弃是因为你觉得无力改变。”
年轻男子怔住,转头看着年长男子。
“但即使你说已经很久没拍,老习惯还是改不了吧?”年长男子的目光向对方迎来,“你看,今天这么冷,所有人都盯着路面低头赶路,但你不是,你的眼睛在到处看,非常活跃。艺术家的眼睛,我能认出来。”
“我……毕竟是游客。”
“不仅在看,你的视线在来回打量,脑子里在演练着怎么去运镜。仰拍特写:那棵行道树上仅剩的叶子,挣扎几下终于被风吹落,镜头跟随,一直追到它被吹到这面玻璃橱窗上滑落,最后正好落在这个圣诞花环里,强调真实的枯黄和虚假的绿色之间的对比。你的眼神是这么告诉我的,看到这片叶子正好落在这里,你眼睛都亮了。”
“你都说中了。”年轻男子笑了,一副被看穿的样子。“不过我最后还想再拉远一点,把商店里的部分作为背景放进去,自然和消费主义。”他伸手比划。
“那样也许背景色会杂乱。”
“玩玩嘛,大不了拍了再剪。”
两人都从心底笑起来。两双蓝眼睛相遇,是这条灰色马路上最鲜明的色彩。
“那我们接着玩。看看这条街,你还想拍什么?”年长男子问。
“垂直运镜,从这幢大厦楼顶的避雷针拍到底下的行人。”
“特写他们的脸。再摇镜转向这边流浪汉的脸,地平运镜。”
“红绿灯,转向路口那个赶着红灯擦车窗玻璃的人,移焦到给他钱的手和钻石手链。”
“转向那个街角,对准毒贩子,希区柯克变焦。”
“炫技了吧?”
“玩玩嘛,大不了拍了再剪。”
年轻男子大笑一声,语气越来越高涨,挥着手几乎有些忘乎所以:“那我也玩个翻转镜头,从倒转的男女亲吻海报,转正到那对男同情侣……”他猛地停住,顿了一下。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转过头,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年长男子,一字一顿地提高了音量:“男同情侣。”
年长男子一愣,又一下明白了什么,笑弯了腰,然后远远冲着那对高喊:“Mandy!Ted!”那两人循声看过来,一个吹了声口哨,另一个冲这边撅起屁股指指。年长男子连送七八个飞吻,回过头,看着年轻男子一脸的尴尬和愧疚,笑得喘不过气:“你以为……你怕我……”
“我只是……”年轻男子涨红了脸,急忙解释,却被边上一句响亮的“死基佬”所打断。两人的神情一下子冷了,视线齐齐转去,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正嫌恶地看着远处那对正搂搂抱抱的男同情侣。年轻男子皱着眉上前一步,却感觉肩头一沉,年长男子整个上半身都靠了过来,双手搭在他一侧肩膀上,神色中多了些妩媚:“亲爱的先生,这又碍着你什么了呢?”
年轻男子会意,戏瘾大法,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一手放在他胸前来回摸着,朝着对面露出嘲笑神情:“可能是圣诞夜也没人爱他,他嫉妒了吧。”
“你们……变态!恶心!上帝会惩罚你们!”
“哦?耶稣说我们应当彼此相爱。”
“情同兄弟。”
“圣经里兄弟要互相亲吻呢。”年长男子侧头撅起嘴。年轻男子像是被激起了好胜心,用浮夸的姿势把对方压弯了腰,凑近了脸摆出一个“胜利之吻”的造型。年长男子一个趔趄抓住他的衣领,下意识闭上了眼,也不知是谁先主动吻上了对方。
“你……你们……”对面的西装男已经气得全身发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亲爱的先生,难道没有兄弟爱你吗!这可是圣诞夜!我们要彼此相爱!”两人吻毕,一起转头向他逼近,作势向他噘嘴,吓得对方大叫一声连连后退,恶狠狠地留下几句咒骂落荒而逃。
两人在他身后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才发现两人上半身还紧紧贴着,年长男子赶紧退开一步:“对不起,我就喜欢在这种人面前装成这样气死他们。”他清了清嗓子,踢了脚路上的小石块,揉了揉发红的耳朵,又抬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但你接得很快,很厉害啊。”
“我也喜欢这么干。”年轻男子看着对方的笑容出了神,目光下意识落到了对方的嘴唇上,又赶紧挪开,同时意识到对方显然又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并且对方刚才的视线也这样上下来回了一遍。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从刚刚的欢快变得有些让人心虚。
年长男子率先移开了视线,望了下四周,故作轻快:“啊,现在有个问题,我习惯抄近路走这幢楼的地下室,但底下一片漆黑,想来确实是谋财害命的理想地点。或者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绕一个街区……”
“我相信你。”年轻男子脱口而出,年长男子的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年轻男子靠近一步挽住他的胳膊,顺势用手贴住胸膛,试图安抚自己作戏亲吻时还很平静,现在却莫名开始狂跳的心脏。
穿过地下室,再拐弯钻进一个小巷,他们要去的小快餐馆就坐落其中。年长男子推开门的一刹那,暖气镀着黄色灯光仿佛有了形体一样唱着圣诞歌涌出来,给两人的眼镜上瞬间糊了一层白雾。两人几乎是跳着扑进了温暖空气的怀抱,赶紧回身抵住门把风紧紧压在外头,把摄像机搁在门边的桌上,打着寒噤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起来,抬眼看见对方几乎像镜子一样手忙脚乱的动作,两人都笑了。
“这儿东西不怎么样,好在便宜,而且暖和。我经常过来蹭暖气,一杯茶喝一下午,这儿服务员可烦我了。”年长男子重新戴上眼镜,熟练地抽出菜单丢给年轻男子,“自己点。”
年轻男子解下围巾,趁着年长男子点单的功夫环顾四周。店里每桌边上三三两两,谈不上冷清,却也不算热闹。“我家附近也有一家这样的快餐店。不过会热闹些,要是圣诞夜,一排桌子并一处,人都挤不下,恨不得站上桌子。”
“这家店以前也是很热闹的,不过……”年长男子向窗外望去,“这两年附近已经快没什么人住了。”
年轻男子也向外望去。暮色将近,巨大的塔吊在灰白色的天光中蚀刻出黑色的、干练而冰冷的线条。周围绝大多数楼已经架上了脚手架蒙上了安全网,变得面目模糊,只有一幢楼兀自跳脱,用身上夸张的涂鸦高声叫喊:自由无价!爱是无罪!但它的色彩轮廓已经有些辨认不清,像是马上要被周围的黑暗吞没。塔吊黑沉沉的铁钩正悬在这幢楼的上方,仿佛马上要砸下来似的。年轻男子一时憋闷,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余光却见年长男子在看着他,他刚回头,年长男子的目光又转走了。
“好几年前我就是这里过的圣诞,和朋友,就像一家人一样——就是家人。”年长男子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处。“其实那会儿有好几个人我才刚认识一天,却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一样。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我知道。我也经历过。”
“大概圣诞真的是一个可以敞开心扉的节日吧。送出礼物,给出爱,光靠这点就能让人满足。我有个朋友以前总喜欢说,今天我帮你,明天你帮我。我就是那年圣诞认识他的。”
“我有个朋友也喜欢这么说。”年轻男子顿了一下,浅蓝色的眼睛泛出泪花,像要把刚才的憋闷一股脑冲出来似的,“她去世了。”
年长男子一怔。“你一定很难过。”
“她刚走的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会哭。即使是现在,一想到她我还是……”年轻男子摘下眼镜用力擦擦眼睛,“她那么年轻,是我们中间最好的人……她走之后我过得浑浑噩噩,哪里都不对,像是……像是被塞进了一个瘪掉的气球里,眼睛鼻子嘴巴都被闷住,手总也伸不开。我和我最好的兄弟吵架了,他也离开了我。有好几回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我在大街上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他自嘲地笑了下,“我这么说你肯定想我原来是个疯子,或者和我妈一样以为我爱上了她……”
“不。”年长男子握住了他的手,“你是失去了你重要的家人。”
年轻男子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刚从寒冷的室外进来,十指在室内变得充血滚烫,此时被握在对方的手心里,舒适的凉意温柔地包裹住发胀的指肚,让他渐渐安定了下来。他抬头,看到对方的蓝眼睛也闪烁着光。两人的手渐渐失去了温差,不知谁的汗水让手心变得潮湿黏腻,但两人没有移开。
“咳咳。”穿着花花绿绿服装的服务员顶着一头淡金色头发举着盘子站在他们桌旁,两人赶紧放开。金发服务员把盘子往他俩刚才手的位置“砰”地一放,扭着腰走了,走之前用屁股撞了下年长男子,甩给他一个起哄的眼色。“别闹。”年长男子拍了下他屁股,年轻男子看到他耳朵又红了,感觉自己的耳根也微微发热。
“敬逝去的家人。”年长男子举起啤酒杯。
“敬逝去的家人。”年轻男子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了半杯。年长男子“噗”一下轻笑:“你看起来就像圣诞老人。”他指指窗玻璃。年轻男子转头一看自己的倒影,眼睛鼻尖红红,上唇却裹着一层白沫,看起来甚是滑稽,他不好意思地刚准备擦,手却被年长男子按住。
“亲爱的圣诞老人,”年长男子故意把声音捏得又尖又细,露出一副撒娇的神情,“小Mark今年在好孩子名单里吗?小Mark今年能得到礼物吗?”
“哦,亲爱的小Mark,让我翻一翻。”年轻男子被逗乐了,忍着笑把声音压得浑厚低沉抑扬顿挫,做出翻书的手势,“啊,小Mark,你可真是个捣蛋鬼呢,淘气孩子名单第一页,用最大号的字体写着你的名字!不过呢,今天是圣诞节,圣诞老人很慷慨,淘气孩子也有礼物!小Mark想得到什么礼物呢?”
“小Mark希望……”年长男子上一秒还在装出小孩天真的腔调,下一秒声音却沉下来,轻轻包住他的手,用最柔软、最温和的语气,直视着年轻男子的眼睛,“小Mark能得到幸福。”
年轻男子定定地看着对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他霍然起身,挤开椅子发出的声响让整家店都转头看了他一眼。他走到墙边,细瘦的肩膀上下耸动。年长男子跟过来,拍着他的背。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知道我需要什么……”年轻男子抽泣着。
“大概是因为我也都经历过吧。”年长男子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嘿,我算是作弊了。”
年轻男子霍然转过脸,眼圈泛红:“这不好笑。”
“你说得对。”年长男子轻轻地说。
他向前伸出手去,年轻男子这才透过泪水看清面前是一面照片墙。他看见年长男子抚摸着一张照片,用手指挨个描摹着上面的人脸:“那段时间我也很难熬。”
年轻男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这是一张合照,大家的头紧紧地挤在一起,还有人差点被挤出框去,相互搂抱着,过曝的相片显得大家面目不清,却让笑容更为耀眼。正是在这家店里拍的,背后同样也挂满了圣诞装饰。年轻男子暗自找寻着年长男子的面孔,看到他在相片里几乎穿着同样的衣服,用斗鸡眼做着鬼脸。年轻男子又转头看看相片外的年长男子,两厢对照,岁月像是给他披上了一件孤寂的外衣。
“这个,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很喜欢帮助别人的朋友,那年圣诞都是她请的客,她走得最早。”
年长男子的手指拂过一张亮蓝色短发、笑容甜美的脸,随后划过她旁边一个留着爆炸头、皮肤黝黑的西裔女子。
“这个,过了一年多走的,终究还是没熬到春天。”
发型凌乱、黑眼圈很重、穿着皮衣的男子。
“这家伙,大家都以为他会病死,居然是脑出血,简直不像是他这种人该有的死法。”年长男子甚至轻笑起来,
扎着高马尾画着夸张眼妆的女子被她拉着胳膊的看起来有些不高兴的女子。
“这两个人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工作原因。”
一头卷发,笑出八颗牙齿的黑人男子。
“这个,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人,最后一个走的。”
他的手指顿住了。
“之前,只剩下他和我的时候,他说,让我拍下他离开的过程。他说要当我的素材,让我不要移开目光,要我真实、没有一点矫饰地记录下一切。我照做了。可是,”
年长男子越说越快,脸上像是笑着,声音却开始颤抖。
“他不知道他给我下的命令有多残忍。先是肉瘤,然后瘦得只剩下骨架。最后那段时间,真菌进入了大脑,他不认识我了,整夜嚎叫,在我的镜头面前说着胡话。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人!”
年长男子终于爆发出一声呜咽。年轻男子回身紧紧抱住他,按着他的后脑勺让他埋在自己的肩膀里,感到布料慢慢被濡湿,自己也泪流满面。
金发服务员走了过来,张开双臂轻轻地贴在年长男子身后。随后店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过来,一圈一圈抱住了他们。没有一个人问发生了什么,仿佛在这家小小的快餐店,所有人都知道人为何会在圣诞夜流下泪水。
在人群中间,年轻男子抬起头,凝望着天花板。在他的脑海中,他仿佛跟随着摄像机旋转而下,从聚成圆形的人群,逐渐拉近到圆心的两人,直到撑满屏幕。
后来,不知是谁提出要搞一个派对:“圣诞夜可不能光哭不喝!”于是人群闹腾起来。即使没有往年的拥挤,聚在一起也足够把气氛点燃。几双手自动把桌子拼在一处,食物推到一起,又呼叫服务员要了更多的酒和小吃,还张罗来音响话筒放起劲歌金曲唱起了卡拉OK。
忙乱中,两人赶紧跑到一边擦干眼泪平复了下心情,随后更亢奋地纵身投入欢庆,仿佛要借此冲刷刚才的悲伤。年长男子拉着年轻男子跳上桌子,隆重介绍“来自远方的Mark”。年轻男子则一把把他拽过来表演了一段探戈,两人轮流跳着女步,将彼此压到下腰,在大家的欢呼和数秒声中比拼谁能坚持更久。年轻男子一会儿便撑不住跪在桌子上,在大家善意的嘲笑中吐舌头搞怪。而轮到对面时,年轻男子在上方俯视着对方深蓝色的眼睛,却仿佛听不见人群的声音,只感觉里面涌动翻腾着的东西几乎要把他吸进去。
更多的时候,年长男子举着摄像机拍着,拍一段又交给年轻男子让他继续。年轻男子举起摄像机的手势有些生疏,但很快便熟悉起来。每次年轻男子克制着自己用全景拍着人群,却总是忍不住偷偷在其中找寻年长男子的身影,并在他回过头冲着镜头笑时难以控制镜头的抖动。
夜色渐深,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年轻男子作为“远方的客人”被灌多了酒,面色通红地傻笑着。年长男子以拍摄为由喝得节制,看着年轻男子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扶起他:“你住哪儿的旅馆?我叫车送你。”
年轻男子借势整个人都挂在了年长男子身上,红热的脸贴着年长男子的颈侧:“我要去你家。”
“我家停电了,很冷,你会生病的,还是去……”
“去——你——家!”年轻男子借着酒疯唱起歌来。
“好好好。”年长男子笑着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外头的雪已经下了一阵了,连塔吊的钢架都盖上了一层白。年轻男子一出门便打了个哆嗦,年长男子赶紧揽住他,让他贴着自己取暖。年轻男子紧紧靠在年长男子身上,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轻轻地对着他的耳朵哈气,若即若离地用嘴唇擦过,在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抖和骤然加深的呼吸之后,他得逞地笑了,越发变本加厉地玩弄起来。年长男子倒是显得很镇定,至少从外人看来如此,甚至花了点时间借着微弱的街光打开了门锁。不过,他刚进家门放下摄像机,年轻男子便回身把他按在门上,摘下两人的眼镜俯身亲吻,膝盖顶进他的腿间磨蹭。而年长男子再也无法克制被撩拨了一路的情欲,紧紧扣住他的后脑勺回吻,舌头长驱直入,品尝着他口腔的每一寸领地,倒把年轻男子弄得晕晕乎乎,不得不松开喘一口气,随后扒开年长男子的围巾就要啃咬他的侧颈。
这时年长男子却像惊醒了一样,用全部的意志推开年轻男子,把他拽到床上,兜头就把床上的毛毯往他身上一盖。年轻男子手脚并用地从毛毯底下挣扎着露头出来,见年长男子正把一个铁桶拖到房间中央,往里面扔些海报杂志准备生火。年轻男子披着毛毯跳起来,贴在年长男子身后兜住他,下巴搁在肩膀上,用已经半硬的下体蹭着对方的屁股。年长男子几乎站立不住,手好像失去了力气,划废了好几根火柴。火焰终于升腾起来的一刹那,年长男子忍无可忍地转过身,揪着年轻男子的衣领吻了上去。
将对方从厚重的冬装里解脱出来几乎耗尽了两人所有的耐心。等他们终于赤裸相对,双方都在彼此双眼倒映的火光中看到了自己,理智也在情欲的大火中燃烧殆尽。年轻男子狂乱地亲吻舔舐着年长男子的额头,耳朵,脖颈,草草扩张了下,咬住他的肩膀将自己送进他的身体。年长男子仰起脖子小声地呜咽着,当年轻男子顶到某一个角度时,突然发出一声哭叫,失焦的蓝眼睛露出近乎恐慌的情绪,用手指紧紧抠住年轻男子的背。年轻男子被绞得差点难以自持,一边在他身上落下安慰的吻,一边用力朝这个方向一下下顶去,Mark,Mark,Mark,他喘息着念他们的名字,像是呼唤又像是确认着什么。而年长男子则用高亢的颤音一声声回应着,下身向他迎合,仿佛要在动荡的波涛中深深地锚定对方的位置,直到他们颤抖着紧紧相拥,在没顶的快感中迎来了高潮。
年轻男子醒来时,阳光正努力从厚厚的窗帘底钻进来,在地板上探出亮白的触角。电已经来了,房间也仿佛暖和了不少。年轻男子看见年长男子正坐在沙发上看放映,荧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年轻男子光裸着身子披着毛毯走过来蜷在年长男子怀里,向屏幕看去,是昨晚的影片。全景,热闹的音乐和欢呼,桌子上转圈跳舞的女孩和围在桌旁大声喝彩的人们。
年轻男子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下一秒,镜头突然拉近,人群中欢笑着的年轻男子瞬间撑满了屏幕,直到屏幕上只有局部巨大的特写,细细从上往下扫去,明亮而热切的浅蓝色眼睛,高挺的鼻梁,满脸红晕的脸颊,正在说话的灵活的嘴唇,滚动的喉结,半开的衣领。这隐秘的袒露让沙发上的年轻男子越看脸越红,嚎叫着往年长男子怀里缩,直到再也受不了,猛地跳起来,在对方带着笑的抗议声中从桌子上随手抄起一卷录像带,迅雷不及掩耳地把原来那盘换了下来。
鼎沸的人声突然从欢乐变得痛苦,荧幕上现在出现的是在街头抗议的人群。大家正张开双手高举着,面露祈求和希冀,而血正顺着他们的手臂流下来,鲜红得触目惊心。背后有人高举着“我们的血同样是红色”的横幅,高喊着身而骄傲,爱无禁忌。
年轻男子怔愣着。身旁传来年长男子轻轻的声音:
“这是好几年前的一次抗议活动……我一些朋友,还有他们的朋友。为了所有人的安全,特地让还没有得病的人去的,只不过……”
镜头扫过路过的人群。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被鲜血吓得动弹不得,有人低着头匆匆走过,没有抬头看一眼。一个抗议者摊开手向路人展示:“请你看看吧,我们的血也是红色,我们的命也值得在意!”而那个路人却像是怕沾到脏东西一般,惊惶地跳开。
“说什么的都有。说他们肮脏、不负责任、遭了天谴,说他们要故意传播疾病,甚至有些原本还算支持的人,说他们太过激,太不顾全大局……”年长男子长叹一口气,“我那时拍着他们被忽视,被辱骂,鲜血白白流到地上被踩过去,太生气了,太痛苦了,拿起刀也想割开自己的手臂,想着和他们一起痛心里也许能好受些,但是被朋友拦住了。她说,我的手需要拿稳摄像机。”
年长男子自嘲地笑笑。
“也许这就是我们记录者的诅咒吧,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总想用镜头抓住点什么,但故事结束,我们就迷失了。”
年长男子的眼睛泛起泪光。
年轻男子沉默地看着影片。过了一会儿,他开口:
“我看过这个。”
年长男子惊讶地转头看他。
“也是好几年前,这个影片在我们中间流传着,我一直不知道是谁拍的……这个影片让我们所有人都非常震动,所以在我们那里,也响应着组织了这样一场游行。”年轻男子伸手露出手臂,”我也参加了。”
年长男子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这里横着一道细细的、发白的疤痕。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游行……第一次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边感受到家人的温暖,第一次体会这种紧密相连的感觉……之前我只是纸面上口号里支持支持,为自己的‘先进’沾沾自喜,潜意识里却和他们隔离开来,以为自己会过所谓‘正常人’的生活。但那次之后,我意识到,这就是我要的……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
“你的影片改变了我。”
年长男子久久地凝视这道疤痕,低垂的睫毛抖动着。突然,他低下头,虔诚地亲吻起这道疤痕,仿佛多年前他自己未能流出的血,早从对方的血管中流了出来。年轻男子用手抚摸着他湿润的脸颊,环住他颤抖的肩膀,轻轻地,轻轻地抱住了他。
玄关处,那台型号老旧的摄像机正骄傲地立在那里,金属的机身反射着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