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摒住呼吸

那是5月的一天。我和母亲照例随着喇叭里破碎而劣质的喊叫声下楼“放风”。张嘴让人划拉了一通之后,母亲说,顺便去小区花园走走吧。

我这才意识到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从3月底上海全城“静默”开始,我就仿佛纵身跃向了另一条时间轨道。这条轨道上的一切都仿佛柏油一般,缓慢、粘稠、黑得让人作呕,而我被困在其中,连移动一根手指都要费劲力气。

“静默”是个恶毒的词。Silence! 作为形容词说环境时觉得安逸,作为动词放在人身上就只有在后面加上感叹号,由权威吼出来这一种用法。Silence! 看上去像是他者客观的描述,实际上却是用胶布贴上我的嘴,任凭我心火烧穿、眼睛瞪出血丝。Silence! 一声令下,三千万人被捆住了手脚蒙住了嘴,他们却说是“这个城市”的“静默”,语气轻飘得好似在说,“这山里好静啊。”仿佛还有助于他们修身养性似的。

绕了旁路,顺着石子小径走到花园里。阳光下,一眼望去,满目深深浅浅蓬勃外涌的绿色挤占着眼睛,一片片叶子都像在热热闹闹地说着:“看我啊!看我!”山茶的叶子老成了墨绿色,卷曲着,深粉色的残花点映其中;紫色的杜鹃整整齐齐地挤在叶片中间,向外吹着无声的喇叭;原先齐整得如同出笼馒头的景观灌木,因为无人修剪,枝条从树杈中冒出头来,就像刚睡醒翘起来总也按不下去的头发一般肆意。同样肆意的还有成群结队的小飞虫,聚成一团,像小小的黑色龙卷风,不小心撞上还能听到嗡嗡嗡的声响。

所以时间到底是如常地吵吵嚷嚷地呼啸而前了,只有我,只有我们,在另一个平行时间的“静默”中停滞在3月,停滞在向窗外望去的昏暗的双眼,停滞在每日一次下楼张嘴刮喉咙的反复,停滞在打开空荡冰箱的焦虑、破口大骂的愤怒,最后停滞在无人聆听的麻木,继续无望地向窗外望去,等待着,等待着——戈多会来吗?说不定呢,等一等吧,他说不定明天就来啦。

戈多永远等不来。

越到花园深处,那沁人的青草香和淡淡的花香就越是钻过口罩潜入我的鼻子,伴着日晒的暖味——往年,比起花朵和新芽,我更多是通过空气中气味的变化最先感受到春天的来临,今年的春约早已迟了太久。我摘了口罩,正要像往年一样深深吸气——

“你别往那边,隔壁小区又有好多病例。”母亲指着围墙说。

我的呼吸被打断。春天的气味消失了。

他们要我们在春天摒住呼吸,他们用最古老的手段将我们与生活隔绝。为此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乃至不再有余力使用其他更科学也更有效的方法。“为了老人和孩子”,他们说。为了这个崇高的目标,让我们削减所有的“非必要”,他们说。

于是,咖啡是非必要的,可乐是非必要的,薯片,蛋糕,糖果是非必要的,玩耍的奔跑是非必要的,相见的大笑是非必要的,朋友的拥抱是非必要的,恋人的亲吻是非必要的。“为了老人和孩子”,所以,老人临终想见儿女的愿望是非必要的,孩子想和朋友一同玩耍学习也是非必要的。

春天是非必要的。

我眼睁睁见着所有“非必要”却用以定义我的血肉逐渐风干,一片一片从身上剥落、化为齑粉,只剩下一双眼睛和千篇一律的骨架。我看着自己身上的空洞再也无法恢复,永远风啸着渴求,即使不知餍足地仓促将能抓到的东西重新抓回来贴在身上,整个人也不过晃晃荡荡,随时等待着下一次崩裂。

可换来了什么?换来老人和孩子与家人分离,前往某个陌生、寒冷的地方独自哭泣。换来独居老人的挨饿衰竭而死,换来癌症病人肾衰病人失去救治而死,换来哮喘孩童被反复耽搁而死,换来胰腺炎急症病人忍受不了疼痛跳楼而死。

我心中燃起怒火,我想抓住他们的领子大声质问,但是——Silence! 惊堂木重重拍下。有人发出声响,他们便闷住这些人的口鼻,死亡只不过是副作用。“生命”,被他们拔高到头顶,反倒失去了形体,变成了柏油一般的死物困住了我们的时间,让我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挪动。我艰难地仰起头大喊,难道我不是生命吗?难道这些死去的人不是生命吗?

可这不是顺理成章的吗,既然生命本质是响动,那么要求“静默”的人怎么可能理解生命呢?既然春天是生命的季节,那么隔绝春天的人又怎么可能尊重生命呢?Silence! 他们要的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个词,要静得他们听不见呼喊和嚎叫,听不见盆锣叮铃桄榔;连钢琴曲一般温和的“四月之声”,都能让他们怕得举起砍刀,手起刀落,无声消失,一片寂静。Silence! 当最后一点声音消失,他们满意地点点头,回过身去论功行赏,庆祝又一个胜利,一个只允许有鼓掌声的胜利——原来只有那鼓掌声是“必要”的,是静默之中唯一允许的声音。

可是春天的喧闹,可是生命的呼喊,又岂是任何人能够定义的?又岂是任何人能够阻挡的?

我到底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花香日香青草香涌入喉咙深处灌满了我的两肺。我的身体深处也开始喧闹起来了,即使在被迫的沉默之中,也能听到它的声响,微弱的,必要的,支撑我生命的声响。


后记:写这篇最早是封控期间的想法,但是心绪太乱又觉得写不尽写不好,到底还是搁置了。今天看到我非常喜欢的剧作家朱虹璇(话剧九人创办人,《四张机》、《春逝》、《双枰记》、《对称性破缺》等作品的作者)的一条微博,她说:

“我还在这里,我在记录和见证,如果有一天我的笔不被允许,就用我的身体作为载体。这具普通人的普通躯体,她的耳她的眼,将努力地记住现在发生的一切真实,在生命的每一天选择绝不遗忘。等到历史被试图改写、盖棺定论的那天,以及到达那天的漫长过程里,发我微弱之音,即便不能扭转任何,也要留下痕迹。正是依靠这样微弱的声音,我们会找到同类。如果有一天我这具躯体不在,我的同类会继续记录这一切。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被抹去了,至少我们没有不发一言地沉入水面。莫管浪潮卷向何处,这涟漪存在过。”

到底是被激励了。我自然无法写得像方方、像写《长安十日》的江雪,或者是短短这一段就让我落泪的朱虹璇那样好、那样有力,但是我写出来了,也会成为水底的暗流,能小小地推动水面的涟漪、甚至波澜也不一定。

发布者:叼走禁令的鹅

当我伸出手来,总希望能抓住些什么,不至于落入对空虚无尽的恐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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